2021年10月31日,按天干地支纪年,当为辛丑。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文选》研究”课程的诸位师生以及南大台港澳同学尽皆集合,前往南京郊野寻访南朝石刻。南朝石刻之事前人已备记,余因途中感怀众多,略润笔端,仅录几件趣事以寄缥缈之游思。
刚下车,我便觉着一阵后悔:天太热,我从未想到10月底也能有这样的太阳,使身上的毛衣变作盔甲,锁住全身的汗水。
蓝天中挂着的明晃晃的太阳,那仿佛能把眼前悠久之物所代表的南朝的幽魂都蒸发开去,一切都是明亮的。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童岭老师早已介绍了眼前文宝碑的主人——萧暎。他最重要的贡献是提拔了陈朝的开国皇帝陈霸先(萧暎做广州刺史的时候,陈霸先做了中直兵参军,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武将,后来萧暎去世后陈霸先扶柩回京,被梁武帝任命为交州司马)。如果萧暎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为这一提拔感到高兴?
现在我们围绕着的便是萧暎的华表(石柱):柱顶的莲花盘和小辟邪都已无存,柱子是希腊罗马形的,下宽而上窄,中间还有一段污水浸泡过的痕迹,柱础是两条盘龙咬珠——然而还是巨大,在烈日和阳光下,存着一股浩荡的古气。童老师又说因为附近是炼油厂,下的是酸雨,所以这华表上的字便愈见模糊了。去年他和魏宜辉老师来的时候,华表上还绑着木板保护。
我凝视着那磨灭的几乎看不清的刻字,遥遥地又看见远处晴空中炼油厂烟囱飘出的巨大的白烟。古与今交织在一起,催动了我的步子——该前往下一处古迹了。
不知是在场哪位同学谁提出了这个疑问。本来在萧融墓石兽的雄壮的胸肌、吐出的长舌、雕刻的飞翼(有翼神兽,据说来自斯芬克斯)、有力的爪牙(爪前还有个小辟邪——本是华表上的,后被移动到此)等等游移的视线不由地都聚焦到了某处地方,然后忽又受惊般地移开,彼此尴尬地一笑。
童老师却大大赞赏这个问题:“…..2015年首师大《综合的六朝史研究》会议上,日本中央大学阿部幸信教授认为神兽(即之前所提石兽)是分公母的,他观察得很细,发现一些神兽有雄性象征,而一些没有……当时我担任评议人,我的意见和他不同,我认为:第一,(镇墓的)‘神’兽是不分公母的,第二,德信体育平台如果硬是要分公母,两个一定都是公的。因为有史书记载,从清朝以来到建国之后,都有破坏六朝神兽雄性生殖器的记录——当地的老百姓认为这些神兽夜间会作怪把村里的女性掳走,一些强盗做的恶事,被他们认定到神兽身上……所以把这些雄性生殖器都敲掉……我们找到了这样的记录……”
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和一旁的好友也讨论起来:我认为长久以来阴阳调和的思想,让我觉得凡是成对出现的石兽都是一公一母;她也表示同意。
接下来众人来到了萧秀墓神道处。映入眼帘的便是左右对立的四排石刻:两辟邪,两华表,四碑。童老师说萧秀墓形制完整,并且是“五王”中唯一四碑共建的,由王僧儒、陆倕、刘孝绰、裴子野所作。可惜如今不是碑体不存,就是磨损不堪,只留下苍白的“遗体”供人凭吊。然而可畅想四碑共建时的风流!魏宜辉老师又说这些石刻为集中保护而“屈居”在一所小学之中,当时间隔肯定不是那么密。我拍了88年的文宝碑,趴在木栅栏上伸出手掌,假装抚摸到了那石刻冰凉的皮肤。
接下来就让我们跳过萧恢石兽胸前撒下的卷曲的穗毛、萧恢墓石刻文宝碑上晒地瓜干“其乐融融”的景象,直接来看始兴忠武王萧憺的“南碑第一”:那石碑被紧紧地锁在碑亭里,仅能在缝隙中略窥探到些字影。据童老师说2013年的时候还只是铁栅栏,还可以伸进去拍照,只是2014年被人盗拓,所以如今才被关在这“铁屋子”里。童岭老师将那碑文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仅就书法而言,只一个碑就把所有北魏的碑比下去”,弄得我们心痒痒。可是阳光实在太烈,根本聚不了焦。丧气的我们只能把注意力放在同样是文物的碑亭上:瓦当上刻着五角星,而墙壁上满是“到此一游”的“签名”——让人觉得锁起来也是可悲的应有之义了。
之前损耗的石刻让我觉得完整的石刻是再不可见了,萧景的华表却让我大吃一惊——那实在是太精致的漂亮——之前童老师说始兴忠武王碑把北魏所有碑都比下去,我就要说萧景的这个华表要把之前所有的华表都比下去。从上至下,小辟邪、莲花盖、柱身、柱础都完完整整,甚至连上面“梁故侍中中抚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吴平中侯萧公之神道”的反书都清清楚楚,反书下面的味兽也栩栩如生。在旁边的避雷针建造之前(尖端放电),这华表竟逃过一劫,怎不让人直呼是“天选之子”呢?
萧景墓神道的辟邪也相当有名。南京大学校徽、南京电视台的标徽,包括南京地铁卡等等,都采用了这个辟邪的原型。只看它从胸前垂至腹部的美丽的蜷毛、线条流畅灵动的小翅膀,就知道这尊石兽的精美。
我想我一定要记录发生在以上旅途中的一个插曲:那是在参观完萧憺碑,我们绕路去看萧憺辟邪的时候,发现一旁的树杈上开了几点粉色的樱花。众人的拍照之热情,丝毫不逊于拍各类石刻。有人叫着“反常”,又有人反驳说是“晚樱”。我想这还暖的气候确实助力了这脆弱花蕾的绽放。但人们拥簇着拍摄它的热情与喜悦,一定是来自它的美。
——多美啊。绽放在残缺石刻旁的、这小小的、新生的花朵,得仿佛少女的唇彩。又是十月的天气,暂且抛去对反常气候的忧虑,与这几朵晚樱的不期而遇足以激起人们心中对自然的那份亲近。
上午的最后一站是狮子冲。童岭老师为我们介绍起此地的主人:“关于这个墓的主人,2013年的时候——在挖掘之前是两说,现在是三说:在那之前说的最多的一种是陈文帝陈蒨的永宁陵,第二个说法是宋文帝刘义隆——我当时认为是宋文的可能性大一点;2013年考古发掘之后出了两块墓砖,‘中大通’‘普通’的纪年砖——初步认为有可能是昭明太子的墓……之所以是帝陵级的,是因为有可能昭明太子的后人所建立的后梁政权,把他的祖先昭明太子追封为昭明皇,所以它采取是帝制,即单角和双角的石兽……
“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共有三种说法:陈文、宋文、昭明太子。”听着童岭老师的讲解,我们都颇有兴致地围观起单角和双角的石兽:飞翼灵动,舌头上翘,胸口的回纹有别于诸侯王的四散,而成束状垂下(状若树干与树枝),爪子如推球状,尾巴由头至尾、一气连贯,而身上多着飞纹——这石兽虽然小,却属精美的帝制。“你们看这两头都是雄性,所以我认为:第一,神兽没有性别,第二,如果有性别,两个都是雄的……”童老师又补充说。
趁着大家自由合影拍照,我找到童老师请教有角兽的命名问题。“我同意日本学者曾布川宽的说法,他统一称‘石兽’,‘石兽’就不会出问题,如果非要计较单角是天禄还是双角是天禄,父子两个(指朱希祖、朱偰父子)都有不同意见…..”“可是似乎也有统称叫‘辟邪’和‘麒麟’的?”我问道。“你说得对。‘辟邪’是唐朝人对于南朝石兽的统称,民间也时常叫‘石麒麟’的。但在单角和双角哪个是天禄,哪个是辟邪的问题上,还没有很确切的说法。”老师补充道。
我们走在萧宏公园的石路上,看着建设完好的公园大发感慨。照我所想,萧宏和其子萧正德可谓南梁灭亡的“罪魁祸首”——再退一步也是“从犯”,死后石刻居然得到了最好的风景,甚至在其上造了个公园,而先前所看的有文治武功的萧憺、萧秀等等,其神道要么在荒凉的郊外,要么蜷缩于学校里,保护也难说得上完善——不免让我难以理解。
可能地理位置好吧……吃着午餐的面包,望着美妙的湖景,我休息了一阵。正和好友聊着,恰巧看到湖对面的老师三人正坐在萧宏的石碑前聊天。(那石碑侧面的畏兽也极精致。)
“快拍下来!”我以眼神示意好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老师们已经发现了我们,正站起身往这边走来——于是我们就匆匆忙忙地溜走了。
下午的行程是先去探看宋武帝初宁陵、然后是两座失考石刻,再去看陈武帝的万安陵。初宁陵倒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过马路要当心;麻烦的却是失考墓和万安陵:因为地处偏僻,通往石刻的路上满是过人高的杂草,路也是草和泥混杂的路——我们需要“披荆斩棘”,才能找到那几尊石刻。我因此称这段旅途“草的喜剧”。
草的喜剧,自然是人的悲剧。在侯村失考墓石刻杂乱的芦苇荡里,曾有同学发出“迷路陷密林,迷路多荒僻”“言语难表述,内心存余悸。”的哀鸣。而在宋墅失考墓的建筑工地上,魏老师也以身犯险,走到危险的架子上观察被包起来根本看不到的石刻。我的好友,那更是凄惨,在万安陵周遭的农田里一脚踩进泥水,直把白鞋变作黑鞋,好在并无大碍。
历经这种种“艰险”,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是被土蒙蒙的玻璃罩住的石兽——那与我们上午看到的差不了太多,毋宁说,更模糊些。然而,在夕阳的斜晖下,听着童岭老师娓娓道来陈霸先与王僧辩、王颁父子的恩怨,仍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浸入我们的灵魂。南朝的石刻往往竖立在路旁,不依山傍水,不躲躲藏藏,它隐入丛生的杂草,隐入泥泞的农田,隐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我想:无论是刘宋武帝消灭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时的“气吞万里如虎”,还是普通年间畅想北伐的梁武帝的雄心勃勃,那不正如烈日般皎皎璀璨吗?——然而侯景之乱,然而陈后主唱着《玉树花》的时候,那南朝的太阳,终究是落下去了。
于是我又想:南朝的风流便如南朝的石刻一般,也许永远在那儿,在某个烈日之下为人们讲述它们的故事,那太阳,是永远都不会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