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头沟区王平镇河北村永定河道北岸,有一处摩崖石刻:《王平筑城记》。它又称《大魏武定刻石》,全文四十九个字,记载了我国南北朝时期东魏时代幽州(北京)边疆修筑长城的历史。它刻于东魏武定三年(545),距今1479年,内容与诸多史籍相互印证,是北京地区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有关长城的野外文字石刻。
它发现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一直被保存在原址。多年来,很多文史爱好者、研究者,不惜跋山涉水到此一睹线年,几位专家学者到此探访,对石刻的49个字进行了更深入的解读,使人们得以拨开重重迷雾,看到近1500年前的历史。
2024年,是这处石刻发现60年。几代耕耘者在高山流水之间书写了一段段佳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与朋友多次来到这里拓印《王平筑城记》。当时这里一片荒芜,文物保护状况堪忧:电厂锅炉房泄水道排出的脏水在石刻旁边流过,冬日结冰,夏日又脏又臭。
2012年9月11日,我再次同朋友尚进宽到河北村采风,一位村民向我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我们才得以知道发现这块石刻的缘起:
1964年,国家选派大批干部到农村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当时门头沟区色树坟乡河北村整修大寨田时,村民宗先生偶然发现地堰一块大石头上刻有文字,便回家叫来驻村干部陈邦俊(本村的一名女婿)帮助识别,陈邦俊看后说:这叫摩崖刻字,是古代的文字,我一时还说不准它的意思。但是,肯定是好东西,谁也不要破坏它,最好将它保护起来。
陈邦俊是天津一所大学的中文教师。他的一席话,引起了村民的重视,使得石刻没有被毁坏。
后来,这块石刻被收入《门头沟区文物志》,该书也录入了石刻上的文字,并对文字句读如下:“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安太守筑城都使元勒又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夫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武定为南北朝时期,北朝东魏孝静帝年号,武定三年为公元545年。简短的四十九个字,因为沧海桑田的变化,有很多历史的细节让人颇费周折。比如,“安太守”是什么官职,平远将军、筑城都使元勒是谁?“夫十人”的“夫”是语气词,还是指筑城的民夫?
当年,我在拓制研读的过程中,感觉文字有些不通,也未深入勘查和探究,采用了《门头沟区文物志》的说法。后来,“安太守”是“海安太守”的说法逐渐被人们接受。
2023年,一位朋友向我推荐一篇名为《荒野寻珠——“大魏武定刻石”释文之谜》的文章,里面对这段石刻的分析让我拨云见雾。
探寻这块石刻,并对释文提出疑问的是一支由五位高级知识分子组成的五朵金花“考古队”,她们是清一色的北大学子。2022年初,她们开启了一项用文字和镜头呈现京西古道上文化遗存的行动,她们把这个项目称为“荒野寻珠”,而《王平筑城记》无疑是北京长城史上最为闪耀的“明珠”之一。
“五朵金花”不辞劳苦,历尽艰辛,几进深山,才见到了摩崖石刻真容。在欣喜若狂时,苍凉的古文字激起了她们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她们发挥集体的智慧,在识别碑文上下足了功夫,对石刻中的几个字做了新的解释,特别是将文中的“元勒又”修正为“元勒叉”,“夫十人”修正为“失十人”,这样的解释更接近历史人物和事件,并且在相关史书中能找到印证。
元勒叉,史籍上确有其人。《魏书》卷二十一《献文六王列传第九上》对他就有记载。根据记载,元勒叉是北魏孝文帝的弟弟高阳王元雍之子,东魏时曾封阳平县开国伯,后任镇远将军、散骑侍郎等职。
“失十人”怎么理解呢?《荒野寻珠》一文认为,当时征召的一千五百多民夫中,“讫功”时缺失了十人。这些缺失的人,是死亡或者逃亡的人。因为用一千五百多人修筑城池,短短10天就完工,其劳动强度一定很大,有死亡和逃亡之人应属正常。而且,德信体育官网仔细观察石刻会发现,“失”这个字是后加上去的,字形较小。
沿着这些线索,我把这篇文章以及《北史》《魏书》《资治通鉴》等相关史料进行了研读,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尤其是对于“筑城”一事,我认为他们所筑的是长城。
武定是东魏孝静帝的年号,孝静帝政权存在于534年至550年。碑刻镌于545年,孝静帝政权存在时间与石刻吻合。
《北史·卷六·齐本纪》则记载了这段长城修筑的缘起:(武定三年)“十月丁卯,神武上言,幽、安、定三州北接奚、蠕蠕,请于险要修立城戍以防之。”其意思是说,545年,北方的少数民族库莫奚、蠕蠕(即柔然)时常南侵,威胁东魏政权的安全,“神武皇帝”高欢上书孝静帝请求在边境险要之处修筑长城,防止敌人侵扰。
“神武皇帝”是后世对北齐王朝奠基人高欢追封的尊号,他生前是东魏的一名朝臣,扶持年仅11岁的东魏孝静帝上位。高欢虽然专权东魏朝政十几年,权倾朝野,但名义上干什么事还是要征得东魏孝静帝的同意。
此外,《资治通鉴》还记载了高欢修筑长城的历史,“梁大同九年(东魏武定元年,公元543年——注),东魏丞相高欢筑长城于肆州、北山,西自马陵,东至土墱,四十日罢。”这段长城位于今山西省静乐县到淳阳镇一线,长约一百五十余里。虽然只是记载山西等地修筑长城的史实,但通过这段史实可推知,几乎在同一时期,东魏政权很有可能也在门头沟修建长城。
打开历史的闸门,北京是中国四大古都之一,有三千多年的历史,曾有燕、蓟等名字,而另外一个名字则更为人熟知——幽州。它是早期的九州之一,该地名最早见于《尚书·舜典》。两汉、魏、晋、唐代都曾设置过幽州,治所均在今天的北京一带。战国七雄,安史之乱,明清兵燹都曾经屡遭战火,其军事地位不可小觑。
大魏即东魏,南北朝时期北朝割据政权之一。439年,北魏太武帝统一北方,与南方形成了南北朝对峙的局面。此后一百五十余年的时间里,北魏又分为东魏、西魏。
北京西山向来被人们喻为神京右臂,长城是京城的臂膀,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历朝统治者都十分重视长城的修建。门头沟是京城连接河北、山西、内蒙古乃至西亚各国的重要军事和经济走廊。王平也是一个古老的地名,意为“大王而平之”。摩崖石刻所在地王平镇,正是因为古王平村、王平口而得名。
而石刻所在位置,位于幽州西部,即东魏的北部边境,又因其位于永定河的转弯处,三面环水,自古为交通要道,军事关隘,地理位置非常险要。
南北朝时期,这里属于东魏,自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旧时,鲜卑、蠕蠕、突厥、契丹、瓦剌、女真等北方民族很多是从此穿越长城沿永定河进犯中原,王平地区是扼守要塞之一,高高的山峦紧紧地锁住湍急的永定河口,截住漠北少数民族进犯中原的古道,现存很多史籍和碑文曾经记录当年的战事。另外,据全国长城普查成果记载,门头沟区是北京迄今发现古长城较密集地带。
东魏政权处于社会大动荡的时期,这一段的历史文献记载很少,客观反映具体事件的寥寥无几,史籍中只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及国家大事略有记载,也很不详细,至于一个小地方的工程事件,更无从查找。而《王平筑城记》的发现,填补了史籍的不足,丰富了地方文献,使后人对东魏时期的国家体制、地方行政、疆域边界、军事设施以及军队建设等增加了一些了解。
正如《荒野寻珠》一文中的说法,“史书记载与刻石内容能相互印证,这样的概率不到1%,实属难得。”
如今,对于这块石刻,比较确切的句读如下:“大魏武定三年十月十五日,平远将军、海安太守、筑城都使元勒叉,用夫一千五百五人,失十人,乡豪都督三十一人,十日讫功。”
《王平筑城记》石刻及周边夯土长城遗址是东魏长城之一,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现存的石刻和夯土城墙是北京境内迄今为止发现得最早修筑长城的摩崖石刻实物遗存,堪称北京长城文化的石刻之最。
值得一提的是,《王平筑城记》除了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还极具艺术价值。因为它是一方典型的民间朴实派魏碑书法作品。
在欣赏《王平筑城记》时,现代人乍一看,这些字似乎并不具美感,没有隶书的舒展圆润,没有楷书“馆阁体”端庄方正。而在书家眼里,它则显现出当时自成一体的社会背景,字里行间表现出匠人的灵活多变、飘逸中携风带骨的个性。
从这四十九个字的布局上看,硕大一块石头,表面凹凸不平,裂痕叠层交错,没有刻意凿平的痕迹,也没有刻意的修饰,尤其是后补的“失”字与通篇自然和谐,即可看出匠人随意、自由的风格,整体舒展大方,错落有致。大字不唐突,小字不畏缩,布局稳重,谋篇合理。
具体到每一字,其间架结构突现魏碑风格,如“十、人、夫、三、太、大、年、筑”字都是横长竖短,而且“十、平、远”字,起笔为方,收笔却是方圆兼施,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有一些单字,是较罕见的写法,比如“定”字突出了魏碑自由洒脱的特点;“武”字的“止戈为武”样式,只有魏碑才这样写,我在河北省博物馆“北齐汉白玉造像记”中见过相同的写法;“守”字很具特点;“远”字,运笔流畅,偏旁与主字,单看歪扭不齐,而组合以后却恰如奇峰立岸,险中见峻。整篇石刻,表面看似不拘形式,但细细读来却发现,它是魏碑的经典之作。
多年前,文物保护部门为了更好地保护这块刻石,将刻石埋于地下,只露出刻石顶部,还用玻璃罩住。如今,在河北村的村口,立有一块复制的东魏武定刻石碑,以供更多文史研究者观瞻。